【法制文学】二伯和他的纺锤
 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丹东市检察院  吴崇昌

    说起我们家乡的纺锤,需要打开厚厚的尘封记忆。那是用一段长过20厘米直径8厘米左右硬木刻成的,形似两个圆锥体的锥尖对接在一起,中间插上一截带钩的粗铁丝,再涂上清漆。或许是年代久远的缘故,那纺锤周身泛着古铜色的光,家乡人习惯叫它“拧锤子”。在我朦胧的记忆中,那个黑不溜秋形状古怪的家伙,既是大人们用来纺织麻线的用具,也是我幼小时喜爱的唯一玩具。

    二伯的纺锤,尤为特别。它用一条硕大的狗的一节腿骨制成,比起木制纺锤显得纤细小巧,经过岁月的打磨,泛着橙黄色的光泽。当二伯捻弄着细细的麻线转动起纺锤时,就像是一对黄色的大蝴蝶在翩翩起舞,煞是好看。一缕子被用作较为重要事项之后的渍麻,就会剩下千结百扣、剪不断理还乱的蓬松松一团麻絮儿,这在别人看来该被扔掉的东西,经过二伯双手用他那纺锤的拧制,就会变成长长的、又匀又细的米黄色麻线绳。二伯一家人脚上穿的千层底儿,家里钉盖帘、钉笸箩、串箅子、补麻袋、做蒲团、扎笤帚饭帚等,都是用二伯自己拧制的麻绳。我们那时的农家,在每家不大的自留地上,都要种上几垄秫和黍,秫杆挺直高大,可谓浑身是宝,除了带有黏性的籽可食用外,秫杆可用来盖房,桔杆最上一节至秫穗间的部分,我们管它叫“挺杆儿”,挺直光洁,可用来钉盖帘笸箩串箅子等,盖锅盖缸盖坛罐,摆放饺子面条馒头,晾晒粮米及其它食品,都要用“挺杆儿”串成的盖帘。脱粒后的秫穗,可扎成饭帚,是厨房里不可或缺的用具。黍成熟脱粒后臼成黄米,是做年糕和第二年端午节包粽子用的。脱粒后的黍穗,人们会顺着它的自然弯度把它扎成笤帚,是打扫卫生用的。二伯用麻绳等扎成很多笤帚饭帚,除了自家用的还赶集去卖,每把卖上3毛4毛不等,但二伯通常是不舍得花这钱的,直到除夕夜的晚饭后,我们看着他就像是变戏法似的,从房子的梁头上取下一个落满灰尘的牛皮纸包,解除包裹了几层的线绳,露出里面的一叠崭新的2角面额纸币,当我们三家共十几个孩子每人领到一张,二伯就会开心的看着我们欢天喜地、一蹦老高的再跑到别处去疯玩儿。

    经常的,有邻家的小媳妇拿一团麻来到二伯家,亲热地叫声二叔,说家里有很多活计要做,请二叔帮忙打些麻线。二伯也不言语,接过麻团,在随后两天的早午饭后到上工前再加两个晚上的忙乎,一个又匀又细的麻线团就又回到那媳妇的手中。那媳妇再来时手里便攥一把古铜色的旱烟叶,对二伯说这是俺大伯子从关东寄回来的,我特拿来孝敬您的。二伯也不推辞,笑嗬嗬地接在手。在第二天的田间地头、在劳作的间歇里,二伯就会把自己的烟荷包骄傲地递给他的兄弟爷儿们,说吃袋我的,正宗的关东烟,肉透着呢。

    很多个冬日的夜晚,在一点比黄豆粒大不了多少的煤油灯火下,二伯母几乎是脸贴着灯火在缝补棉衣,二伯则背靠铺盖,坐在炕头上用纺锤纺麻线,我的半拉脸紧偎在二伯暖暖的肋间,看着他烟锅儿里的暗红一闪一闪,听他给我讲童谣:

    大公鸡,刨屋脊,

    姥姥不给外甥吃。

    骑上马,一溜风,

    家去说给娘娘听,

    娘娘说,不该你姥姥事的,

    吃亏你妗子个老獾精。

    若干年后我才明白,这首童谣实在地道出了在过去的生活时代里,姑嫂之间的多疑、猜忌和其关系的微妙难处。

    小板凳,一歪歪,

    两口子打仗要分开。

    分什么?分铺盖,

    大花被子扯两半儿。

    当时我不懂分开意味着什么,只觉得把一床原本好好的大花被撕扯开来,实在是糟蹋东西,太可惜了。听着听着,我的眼皮就开始打架,二伯再说些什么我就听不见了,每在这时,母亲就会放下正用纺车纺棉线的活计,前去把我抱回家扯去棉袄塞进热乎乎的被窝。

    二伯没有文化,不善巧言,更不会巴结,在生产队时所有的轻活儿好活儿都没有他的份儿。他一生最辉煌的时段是当过三年保管员,把持着往各家各户分配粮食及其它生活资料的秤杆儿。

    二伯最初给我留下的记忆,是让我感到骇怕的。那时我很小,小到都不该对那一幕留下记忆,可那情景实在是对我心灵的震撼太大,以致于若干年来它一直盘踞在我记忆的深处。那是“三年自然灾害”的后期,二伯每天要干最繁重的农活,三餐饭却连地瓜干面掺花生皮磨成糠做成的窝头都吃不饱,饿急了,他在收工后的几个傍晚,几乎把一个枕头里的秕谷全都吞进了胃里,紧接着他就倒下了。我看到的二伯两个脚踝浮肿得有碗口粗,整张脸也象发面馒头似的。他用两只手攥住一根粗木棍撑地,几次试图站起来上厕所都没能成功。后来,我的二伯到底是怎样活过来的,我却一点也记不起来了。

    上世纪80年代末期,我从部队回乡省亲,见到的二伯已经是老态毕现了。当我亲热地给他敬上一支烟,他却用两根手指捏着烟,疑惑地对那过滤嘴瞅了一阵儿,问我,这能透气?晚间,父亲及大伯二伯我们一家人团聚一起喝酒拉家常,父亲对我说,你二伯一辈子没出过远门,下年秋后我待领着你大伯二伯到丹东去耍,洗洗热水澡,好好尝尝你们那里的海鲜。我说那太好了,火车直达,路费不贵,这些我全包,说定了,就等您老哥仨去,到时候我那些好战友也会请你们下馆子吃饭呢。当时,我分明注意到,二伯的眼神里充满了期待。可令我每忆及此情内心就隐隐作痛的是,直到离开这个世界,我的二伯也没有能够来看望一眼我生活所在的这座美丽城市!

    说起二伯的晚年,我的内心更会泛起酸涩。他家我那唯一的弟弟娶的媳妇竟是个悍妇,她在心理上或者是在精神上有没有什么疾患这点我说不准,反正她对二伯二伯母的轻慢刻薄是我不忍一一言表的。有一个冬日的下午,年迈的二伯母伏在自己住着的一间小屋子的小窗前,隔着玻璃注视了一会儿住校上学一周才能够回家一次的孙女,仅此而已,竟莫名其妙地招来儿媳的破口大骂。随即,一张黑糊糊的旧报纸便十分霸道地封住了小窗子,狠狠地夺走了老人向窗外观望一切景物的权力。一开始,弟弟对其此类行为也曾试图约束,但在几个回合惨败下阵来之后便也只好无奈地由她去。有此儿媳,二伯晚年能享受到多少儿女寄予的亲情快乐也就可想而知了。

    二年前,我又踏上了回乡之路。虽然有很多衣服穿,但在行前,我还是花了近千元像模像样地置办了一套新衣。当我终于站在母亲的面前,母亲慈爱地注视了我良久,她用布满老茧的手轻轻抚弄着我上衣的前摆,像个行家似的轻声问我,很贵吧?未等我回答,母亲又轻声地像是对我、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,时下咱这的娃们的穿戴可一点也不比你差。母亲的话,让我倏然想起一件往事,那是1970年的冬天,跟随“四野”从东北一路打到广西,并继而在南宁落脚成家的二舅,20多年后携一家5口回乡省亲,我要跟随父母到姥姥家看望二舅,可已十多岁的我实在找不出一条能够穿得出、能够见得上人的裤子穿,后来还是借二伯家大我三岁的姐姐的一条蓝士林旧裤出的门。因为我穿着土气,说话也土气,从大城市回来大我二岁的二表哥就嘲笑我欺负我,为这,二舅还搧了他一个大耳光。可如今,依然是生活在山东丘陵腹地深处的这个小村落——我的乡亲、我的亲人们的穿着,竟然比起在城市大机关工作的我的时尚新装毫不逊色,这,怎不令我感慨万分也欣喜万分啊!其实,又何止在穿着上,就说种地,家家有拖拉机,浇水,户户有喷灌机,时下年轻的男孩女孩们出行,早已见不到他们骑自行车了,一律是新颖、漂亮的摩托车。只可惜这一切,我的二伯没能看到。

    来到二伯的墓前,但觉晚秋风凉,但见枯草瑟瑟。我知道二伯在等我来看望他,二伯也知道我有很多话要对他说。是的,我想说,二伯你其实应该算是幸运的,因为在那“三分天灾,七分人祸”的严重饥馑里,你能挺过来。而在我们整个齐鲁大地上,谁能说清究竟有几多人因饥饿而失去了生命?二伯你也是不幸的,作为农民,凡农事中所有的脏活累活苦活重活哪一样也没有落下过你,该享的福你却没能够享到,即使国家实行的全面减免农业税政策,也是你去世5年以后的事啦。你的双脚一生中从未踏出过家乡这方土地,你唯一出过的一次远门是到过我们的县城,那还是父亲带你去瞧病,而当时已是肝癌晚期的你,意识业已不那么清晰了。假如真像人们所说的存在另一个世界的话,那么我祈愿我的二伯,带好自己的纺锤,就在那个世界里,纺织出你一番别样的生活吧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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